似是云中客-1
“ 。”
手机震了一下，阿云嘎穿着厚重的演出服，摸了半天手机。
是一条短信，只有一个句号，来自陌生号码。
嘎子心里蓦地漏了一拍，给这个号码打了过去。一年了，一定要是你啊。
对面马上接通了，阿云嘎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一样，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一口气堵在胸腔，怪难受的。他小心翼翼地等着，想让对方先开口，哪怕说一个字也好，他也好确定是不是那个人。一年了，他禁不起更多空欢喜了。
对面没有说话，手机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那个人跟他较劲儿呢，他不先开口对面怕是也绝不会妥协。
阿云嘎努力按下脑子里疯狂涌现的一万种胡思乱想，他还是改不掉这操心的坏毛病，平静一下，开口的第一声却还是破了音：“别装酷了我知道是你。”嘎子听见对面轻轻笑了一声，完了，他本来想严肃点儿的，毁就毁在这一开口。他捏了一下鼻梁，一下子懈下全身的紧绷，声音随即柔软起来：“大龙，是你不？你怎么样了，现在在哪儿呢？”嘎子在狭小的后台来回晃荡，空出来的一只手攥着戏服的一小角，他说话时尾音拖得很绵长，灯光把他一个人的影子也拖得很长。
“医生说我得罪了神仙，被神仙老爷子盯上了可就没得治咯。再说一千个字就会被老爷子收回声音变成哑巴了。你说这老爷子狠不狠。我的声音你可是听一个字少一个字，这么珍贵的一千个字跟你打个电话就用了多少了，多奢侈。怎么样，感动不？”
对面传来的声音还是有些枯哑，但是听起来精神不错。嘎子憋在胸口的那口气总算能放下了，还能胡说八道呢，是他，问题不大。嘎子一如既往地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算是对他一通胡说八道的回答。对面传来毫不掩饰的笑声。嘎子勾起一遍嘴角，终于笑出来。
郑云龙啊郑云龙，你还真是......真是好久不见了。
"感动，老班长感动得不行了，这位同志你到底在儿哪儿啊，快一年了也没个信儿。给个地址老班长上门慰问，给你送祖传秘方去。"
"我在的地方四个字，你猜猜？"郑云龙漫不经心地说着，躲在电话另一边的嘴笑得咧老大了。
"四个字我不想猜。你捣乱，没个正经的。"
"四个字：不告诉你。"
“别闹，我马上又要演出了，现在中场休息呢，就十分钟。”嘎子斜靠在化妆台上，放松一下紧绷的身体，戏服很不舒服，化妆台帮他分担了一些重量。他耸起一边肩夹住手机，腾出一只手解开高跟鞋，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上半场跳得太猛了，他感觉膝盖隐隐作痛。摆脱了高跟鞋的舒服，嘎子的眉眼逐渐舒展开来，陷入深深的，深深的温柔之中。“时间不多了，我怕你一会儿找不到我。快说，你到底在哪儿呢。”
对面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欠欠的，但听起来总有点儿逞强的意味。
"这不是巧了，我这儿也不让用手机，挂了。"
电话那边立马传来忙音，嘎子感觉自己有几句话没来得及说，准备发短信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嘎子放下手机，一手托着下巴，他垂下眼来，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轮廓流进衣领，嘴里不自觉地嘟囔着：你在哪儿呢，你到底去哪儿了呢。
剧院门口竖着高大的海报，今日演出：《吉屋出租》。剧院里面，灯光渐渐暗下来，中场休息要结束了。
郑云龙慌张地挂断电话，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脖子那块儿。刚才说了好多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嗓子又有点不舒服了。
幕布缓缓拉开，演员们在舞台上站成整齐的一排，还是熟悉的站位，郑云龙一眼认出了那人，表情渐渐消融在观众席黯淡的灯光里。
有多久没见了，Angel。
“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six hundred minutes.”
“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six hundred moments so dear.”
大家唱起 “Seasons of Love”，演出开始了。
“Five hundred twenty five...twenty five thousand ...five thousand....”
阿云嘎盘腿坐在练功房地板上，抱着剧本，嘴里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台词，但总是缺点什么。阿云嘎半闭着眼睛，努力回想背的上一句，总是背一句忘半句的。阿云嘎苦恼地挠挠头，眉眼五官皱成纠结的一团。还有一周就要毕业演出了，歌舞没问题，唯独台词还是他的心头难。他自己砸了还好说，就怕辜负了同学们一年来的努力。排吉屋出租两年了，怎么还是忘词呢。
“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six hundred minutes.”
郑云龙哼唱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嘎子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他，刷拉一下就被从怀里抽走了剧本。这家伙，明明是那么大个儿一人，走起路来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怪吓人的。
嘎子别过头去看，果然是他。想来这么幼稚的恶作剧也就是他了。郑云龙手里拿着嘎子的剧本，蹲下来一脸欠兮兮地看着嘎子：“Angel还在背台词呢，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吧。”说完双手往背后一别，把剧本藏在背后，脸朝着嘎子伸过去，笑得一脸褶子。
嘎子并不生气，脑子里全是台词的事情，只剩下急，只是越急越忘。汉语，英语，蒙语，三种语言在他脑子里来回蹦跶，全是乱的，他越急这些语言越是胡闹。嘎子这会儿没心情跟他闹，只伸手去够他的剧本：“大龙，把剧本给我嘛，这词我老记不住。汉语就够我背的了，又来英语的。”
嘎子越是去够剧本，郑云龙越是使坏地把剧本举得高高的。
“那没办法，关键人Angel也不能说蒙语啊。”
嘎子抬眼看他：“你不要笑我，我高考都用的蒙语哒。”
傍晚的阳光很软和，透过教室的窗户落在阿云嘎脸上，忽明忽暗的光斑把他本来凌厉的线条揉捏得很温柔。见郑云龙使坏，嘎子刚舒展开的眉又沉了下来，压得眼睛也眯缝起来，嘴嫌弃得抿成一条线，上唇也在使劲儿似得翘起来，看起来委屈又操心的样子。
郑云龙恶作剧得逞，嘚瑟地咧着嘴大笑，同时也没忘记把手里的剧本举得再高点儿。就在他嘚瑟得变本加厉的瞬间，嘎子突然背过身来，腿扫过郑云龙蹲在地上两只脚，让他一秒失去了平衡，同时双手钳住他腰上的痒痒肉往怀里一个抱摔——
郑云龙落地之前只来得及有一个念头：原来蒙古族真的会摔跤。
这么一搅和，阿云嘎也乐了，他并不急着去捡落在地上的剧本，而是拍了拍被他摔在腿上，此刻正面“地”思过的郑云龙。
“嘿你说，你看着挺壮实，怎么这两下就被放倒了。Collins到时候可是要抱着Angel绕场一周的，你别到时候把我摔地上呀。”
见郑云龙不搭话，嘎子使劲儿拍了下他的背。
“大龙，大龙...郑云龙。”
郑云龙背对着他，软绵绵的趴在他腿上，还是不出声。阿云嘎噔时慌了，赶紧连拉带拽把郑云龙翻过身来。抱摔用的是巧劲儿，着重在技巧。这会儿拽郑云龙都是实打实的重量，以前没发现他这么沉。
郑云龙眼睛闭着，嘴唇紧抿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郑云龙...郑云龙！”
嘎子急得声音都变了，最后一声尾音听起来像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小姑娘发出来的。他准备拍拍郑云龙的脸，手都扬起来了，郑云龙突然睁开一只眼，吐着舌头朝他做鬼脸。本来想好好吓唬他一下儿的，但嘎子刚才那声破音实在是好笑，没绷住。
嘎子知道自己又中招了，反而轻松了很多，头歪向一边，扬起来的那只手攥成一团，伸出一只手指戳了几下郑云龙的胸口。嘎子盯着郑云龙，阳光斜斜地印在他眼里，瞳仁变成琥珀一样透亮的棕。郑云龙知道嘎子心里肯定在念叨自己，但还是毫不愧疚地看回去，索性挪了个位置舒舒服服赖在他膝头不动弹了。嘎子怕他不舒服，靠近他头的那只手伸过去，郑云龙很自然地靠过去枕着。
“嘎子，没看出来啊。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劲儿怎么这么大。要不咱俩换换，你演Collins，我来演Angel。”郑云龙边说，手一边抬起来，捏了捏嘎子的手臂。
嘎子用另一只手拂开他的手，表情生动了许多。
“哪儿有你这么大一个Angel啊，我可抱不动你呀，你说你也不锻炼。我小时候在牧区，喂马放羊什么都干过，每年到了转场的时候就要去抓不听话的羊，那些羊可比你能闹腾多了。”
说起草原上的生活，嘎子的普通话突然流利了，就是带着孩子说话的天真味儿。
阿云嘎垂下眼看郑云龙：“有时候还要给刚生下来的小羊羔喂奶呢，抓着小羊羔就像现在抓你一样。”
阿云嘎说到小羊羔，兜着郑云龙的那只手臂稍微往怀里收拢，哄孩子似得轻轻摇晃着：“小羊羔乖乖哒，不要急慢点儿吃。乖乖吃奶长得白白壮壮。”
嘎子身上有种踏实的生活气，这种踏实却并不俗气，在他身上，这种生活气不是鸡毛蒜皮也不是七零八碎，而是每天早上都会从升起来的太阳那般的踏实坚定。
这下轮到郑云龙皱眉了，他按住嘎子的手臂，一条眉毛挑得老高。
“嘎子，你这普通话跟谁学的啊？”
“怎么了，我又说错了嘛？”嘎子一下子直起身来，真诚地睁圆了眼睛，嘴唇纠成一团，他一紧张就这样。
“不好说，错倒是没错，就是怪嗲的。”
郑云龙两条眉皱成一个扭曲的八字，支棱着一只手去够刚刚掉在地上的剧本：“算了，你那普通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还是练英语要紧。刚刚你背到哪儿了？”
“Five hundred twenty five...”
“你这么背不成，得唱着来，我跟你合一遍，来。”郑云龙双手交叉把剧本抱在胸前，眼神突如其来的认真，朝嘎子点头示意开始。
嘎子清了清嗓子，不去看剧本：“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six hundred minutes.”
郑云龙接上：“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six hundred moments so dear.How do you measure-measure a year in the life.”
“In daylights ，in sunsets，in midnights，in cups of coffee.
In inches,in miles, in laughter ,in strife.
In 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six hundred minutes.
How do you measure-measure a year?”
“How about love？”郑云龙唱完这一句，眼里满是骄傲地从嘎子膝上弹起来，差点撞到嘎子的下巴。
“你看这不是背下来了，继续，Angel 和Collins下一首唱什么来着。”
嘎子心里是高兴的，把剧本拿起来放到背后，神色温柔起来，唱起Angel的唱段。
“Live in my house,I'll be your shelter.Just pay me back with thousand kisses.”
“Be my lover,I'll cover you.”
......
“It's over.”
郑云龙和台上的Collins几乎同时念出这句台词。
Angel去世了。
郑云龙感觉舞台上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是嘎子还是Angel还是同一个人，他看不清楚。
Angel的灵魂披着白色的长纱慢慢地离开舞台。台上的Collins唱起来：
“Live in my house,I'll be your shelter.”
郑云龙一字一句跟着哼唱，每一句都太熟悉，太熟悉，只是张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Be my lover,I'll cover you......”
可能是被Angel的鬼混造型吓到了，观众席里传来小孩子哭闹的声音。
孩子的母亲急忙哄孩子：“宝宝不哭啊，不怕不怕，戏里面演的都是假的。”
前排的男人转过身来，一双细长的大眼亮得近乎要滴下泪来，一字一顿地说：
“不，都是真的。”
第一章完
参考文献：
吉屋出租百老汇秀08版
肖杰老师微博资料：@肖杰music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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